屋內的絲竹聲不知是不是換了曲調,剛剛聽上去還覺舒緩的音樂現在竟覺得無比凄涼,讓人心里脹脹的更加難受,我潑掉手中早已涼透的茉莉茶又重新續滿,輕輕啜了一口,溫熱在唇齒間蔓延然而一顆心卻是越加冰冷。
“如果沒事我先走了”韋德燦出聲打斷了這種沉默,我微笑點頭沒有多言,任他買完單先行離開。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我靜默發呆,思緒像脫離了現實早已不知飄向了何處,恍恍惚惚依舊是她一聲不響就走掉那年的年夜飯,往年一家四口的餐桌上只余一老一小兩個單薄的身影,沒有煙火,沒有紅包,沒有歡笑。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滴打在玻璃上驚擾了我的思緒,我回過神默默收拾起桌上的照片和凌亂的資料,一張一張的照片如無形利刃剜著我的雙目,刺刺生疼,似是再也無法忍受這份痛楚,一把將混著照片的照料胡亂塞進了檔案袋,便急匆匆的出了門。
黑夜的羽翼覆蓋在城市的上空,雨幕中行人腳步匆匆,空氣中的濕潤似順著毛孔融進了血液,把五臟六腑都涼透了,一滴雨點順著傘檐無聲墜落,等待它的是粉身碎骨,然而它卻固執的一往無前。
撐著傘走在街上,渾渾噩噩一如游蕩的鬼魅,忘記了自己怎么回的家又怎么在酸楚中睡去的,一早醒來,只覺得疲憊不堪。
正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時,李夜熙打來電話問我在哪,黃老板在所里已經等的有些著急了,我忽記起今日還有場官司要打,看一眼表離開庭快不到一小時了,急忙吩咐李夜熙帶著開庭資料和黃老板先去法院,我會隨后就到,匆匆換好衣服在樓下外帶了一杯咖啡開車直奔法院而去。
法院門口,李夜熙看到我的車一個疾步上前,額頭上因為著急出了一層密密的汗珠:“薇姐,你總算來了,還十五分鐘就開庭了,你快進去我來停車”
接過李夜熙遞來的公文包走向法院高聳的臺階,初夏的暖陽正照耀在法院門口**地國徽上,折射出來的光芒透著威嚴與神圣,伸手將五指張開,陽光自指縫映入眼中,絢爛的有些刺目。
“薇姐,我們進去吧,黃老板已經在里面等了”停好車后的李夜熙快速的走了過來,一身很正式的裝扮,手里還拎著一件外套,略顯羞澀的臉上掛著他一往的靦腆笑容。
我望向法院幽深的大門,像巨獸張開的嘴,只等著每一個送上門的獵物,這是我多少次來過這里了呢?可能自己也數不清了,曾參加過一次同學的聚會,會上很多人都在自我嘲諷說:曾經發誓要為真理打官司,要用法律去捍衛弱勢群體,可后來入了社會才看明白一切宗旨都是為了錢,沒有錢你就什么也不是還談什么法律,當時我只淺淺一笑,因為我從沒那樣可笑的想法,我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就像接下這場本就沒什么難度可言的官司,不過是因為可觀的回報。
我閉目,將剛才的負面情緒丟開,努力調整狀態到最佳,睜開眼我依舊是自信果斷的雨凌薇,抬起頭邁著堅定的步伐朝法院走去。
“不…我不要離婚”。
一聲凄厲的嘶喊突兀響起,與此時法庭的**肅穆形成鮮明的對比。站在被告席上的女人目光直直的盯著我,早已失去了水分的容貌滿臉蠟黃,激烈的情緒使她胸口一陣急劇的起伏,指著我的手因為憤怒而不停地顫抖“你為什么非逼著我離婚,你也是女人,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么過來的嗎,我嫁給他時什么都沒有,幾口人擠在一間破爛的小屋里,他說他要做生意,我就到處為他籌錢,從來不舍不得為自己花一分,恨不得連碗里有塊肉也要夾給他吃,我圖的是什么,是這一紙的離婚書嗎”
“被告請注意法庭秩序”法官威嚴的聲音在審判席上森然響起,那個叫劉玉芬的女人不甘的坐下,目光仍憤怒的望向這邊。
我看一眼坐在被告席上劉玉芬的辯護律師,微笑著面向法官說:“尊敬的法官尊敬的各位陪審員,誠如被告所說,我的當事人與被告劉玉芬的確屬于患難夫妻,但共同患難不等于雙方有堅實的感情基礎,我的當事人與被告經人介紹認識僅兩個月便結了婚,并沒有多么夯實的感情基礎,婚后不久雙方就爭吵不斷,這種狀況一直到三年前我的當事人向被告提出離婚,而被告以各種理由不允,之后我的當事人離開與被告共同生活的居所獨自居住,這些年雖有與被告的經濟支持,但并沒有繼續共同生活。根據婚姻法第三十二章第四條規定,夫妻雙方因感情破裂分居滿兩年者,經調節無效一方可以提出離婚訴訟,我當事人提出的離婚申請完全符合現行婚姻法的各項規定,所以代理人懇請當庭終止這段早已實亡的婚姻”
法官轉首看向被告席“針對代理人的陳詞辯護人請發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被告席上辯護手律師張名滔,張名滔素來以行事穩健著稱,快三十來歲的年紀,在開庭之前作為雙方的代理律師私底下也有過幾次交鋒。
“原告律師根本就是在歪曲事實,有違律師的職業道德”
張名滔語出驚人,等于送給了我一個口實,不知他為了什么如此沖動,我詫異過后快速起身回擊“對別人進行人身攻擊難道就是辯護人的律師職業道德嗎。'
“鐺…..”
法官將手中的錘子敲了一下,目光在我與張名滔之間快速的梭巡了一番:“辯護人請明確闡述你方的意見”
張名滔目光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從桌子上拿起了幾頁資料放在了投影的儀器上,然后大聲說:“我的當事人與原告結婚已有十五年,起初生活拮據,我的當事人任勞任怨的照顧原告年邁的父母,而原告則在外面打拼,并且成立了現在的“啟名紡織廠”之后原告在事業成功后對我的當事人百般的嫌棄與刁難,更甚至原告的所有財產都對我的當事人隱瞞,我剛才提供的資料上是這幾個月里啟明紡織廠頻繁的資金流出,名義上是各種投資與設備引進,實則卻是轉移財產,目的是防止我代理人得到她應有的那一份,我請法庭對此查證”
“辯護人不查清事實便盲顧己見的發表個人意見,是不是就是你剛說的歪曲事實呢”我目光鎮定,從容的將一疊資料交給陪審“這是數月前我當事人人與G市的一家服裝公司簽訂的原材料供應合同,按服裝公司的要求我代理人現有的工廠規模不足以應付龐大的貨源,繼而與本市另一家原料生產商合作并且成立了新的子公司,所有的賬務往來這些資料里都交代的清清楚楚,另外我當事人在向法院提交離婚申請時便將自己名下的所有財產、不動產詳細列表上交,被告說的轉移財產又從何說起”
我笑意深深的看一眼張明濤,他所謂的證據很多是我故意放出來的,現在我提供的資料足以將他的指責化為烏有,就是法院也找不到任何紕漏。
“那么這些呢”張明濤將一疊照片放在掃描器上目光銳力的逼視著我“請問原告律師對這些照片有什么看法”中央的電視上放映著一張張男女曖昧擁抱的照片,“原告在婚姻內與原告的助理李婷婷保持長期不正當的男女關系,因為原告的婚內出軌造成我當事人的長期精神崩潰,幾乎抑郁,這種發達之后便拋棄糟糠之妻的行為令人發指,簡直就是當代的陳世美?!?/p>
“辯護人的指責我當事人無可否認,李婷婷年輕、漂亮,活潑的性格的確吸引了長期處在感情空白的我代理人,愛情的起初都是美好的,可當我的當事人終于意識到他的愛情是違背了法律與道德基礎時便果斷終結了這段戀情,一段美好的戀情不得不終止,誰又能理解我當事人內心的凄苦?!?/p>
“原告律師是想以此博得同情嗎,分手可以有多種不同結局,其中一種就叫死灰復燃,”
空氣中充滿了劍拔弩張的氣氛,一旁李夜熙一臉擔憂的看著我,我微不可查的朝他點下頭,繼而以沉穩的語氣說:“辯護人的這種妄斷我實在不敢茍同,據我所知李婷婷上周剛與他的男友在民政局注冊結婚,婚禮就定在下個月,我當事人受邀參加婚禮,另外辯護人說我當事人是當代陳世美,那么我試問,如果先提出離婚的一方是女性,按辯護人的邏輯,是否她就是當代潘金蓮呢,離婚申訴本就是一個公民應有的合法權益,國家出臺與婚姻有關的法律就是為了保證每個公民能夠擁有自由平等的婚姻,辯護人多加指責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p>
我停頓一下繼續說“我這也有一分證據,是被告三年前寫給我當事人的一封信,信上的大致內容是,若我的當事人堅持離婚,被告便要我的當事人不得好死,并且同歸于盡,被告的這種威脅不僅僅是口頭上的威脅,甚至行為上也做出了對我當事人的傷害,在我當事人收到這封信的僅僅一個月后,被告便在我當事人的辦公樓里將我當事人從三樓的樓梯上推了下來,造成我當事人顱內出血并多處骨折,我這有當時為我當事人醫治的主治大夫和當日目睹此事員工的證詞,還有醫院當時出具的傷情報告”
我直視著張名滔,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他有一瞬的錯愕,我緩緩一笑,發言毫不停頓“被告的這種行為雖不是脅迫婚姻,但這種以人身安全為籌碼的婚姻如何能讓雙方幸福的生活,又如何能被社會、倫理、道德所承認,所以代理人再次懇請當庭終止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
庭審一直持續了三個多小時,與張名滔彼此唇槍舌棒,一句看似普通的話其實蘊含無比凌厲的機鋒,一個不慎便在沒有翻盤的機會,證據、證人,在一次次的反駁與辯證中,看著張名滔漸漸頹敗的雙眼,心中成竹已定。
下午三點走出法院的大門,李夜熙提著公文包跟在身后,一顆心沒有因為勝利而有絲毫的喜悅,中午休庭時短暫的一幕不停在腦海盤旋,劉玉芬跪著祈求黃啟名不要離婚,卻被黃啟明一腳踹開,他臉上的嫌棄直呼我心底最深處。
“雨律師,呵呵…怎么走的這樣急,說什么也要請您吃頓飯聊表感謝”黃啟名從身后走過來,挺著一個比孕婦還要大的肚子,才四十來歲的年紀頭發卻明顯的發禿。
我看著他,突然無比反感,語氣明顯發冷:“飯就不必了,將余下的代理費盡快打過來就當是你的謝意了”
黃啟名仍一副笑呵呵模樣:“瞧雨律師說的,我怎么可能少了您的代理費呢,若不是您這官司指不定又拖到什么時候了,您賞個光,今天咱們去慶祝一下”
我停住,轉身,目光在這富態的中年男人身上多瞅了幾眼:“黃老板的確該去慶祝慶祝,終于甩掉一無是處的黃臉婆,財產分割的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從今以后的生活是要多舒坦就多舒坦,只是這飯黃老板您自己吃就好,我胃不舒服,會吐。
黃啟明聽出我話中明顯的諷刺,略尷尬的笑了幾下:“那也好,雨律師估計也忙,別平白的被我耽誤了”
我轉身繼續向外走,心底的厭惡油然而生,一個男人寧肯花大價錢請律師去打官司,卻不愿給與他共患難過的女人,可捫心自問我又高尚在哪,幫他轉移名下的財產,為遮人耳目讓他的情人與旁人結婚,如果他是過街的老鼠我又何嘗不是廚房里的蟑螂。
“你這個女人”
凄厲的叫喊在身后傳來,我轉身正碰上直面向我撲來的劉玉芬,她沖過來雙手猛的鉗住我的雙肩,一張臉憤怒的扭曲著,凄厲的聲音近乎咆哮:“你這個女人,你為何非要拆散我的家庭,你也是女人,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不計較他在外面有女人,我什么都可以不計較……我只要保住這個家,我的孩子還那么小,你為什么要拆散我的家,你為什么,你也是女人…”
她鉗著我的肩不停搖晃著,指甲深深掐入肉里,我怔怔沒有反抗,這個看起來干巴懦弱的女人仿佛已失去了一切生命色彩,只余眼中的絕望與憤怒,像一顆被風化了的巖石再也經受不住一點點的外力。
這時站在一旁的黃啟名卻大步上前一把掰開李玉芬的手,在我還沒來得及阻止時將她向后一甩,劉玉芬本能的向后跌去,一連跌了幾個趔趄都沒有穩住身形,眼看著就要摔倒在地,驚險時分身后趕來的張名滔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劉玉芬,驚嚇過后的劉玉芬直直的望著將他推倒的黃啟名,臉上的表情復雜難明,震驚、委屈、不甘最后都化為了洶涌的淚水,低頭趴在張名滔的懷里嚎啕大哭。
張名滔抬起頭憤怒的看著我,眼中寒光閃閃,我也毫不示弱的與他直視,在這個暖意融融初夏的法院門口,伴隨著一個女人的哭泣聲,我與他目光相融短兵相接。
“你到底還有沒有一絲作為職業律師的素養”
面對張名滔冰冷的質問,我回報一個淺淺的微笑,“何為律師素養,律師最大的職業素養不就是保護當事人應有的權益嗎,難道張大律師不知道?”
張名滔冷笑了一下,“早在跟你照面之前就有人跟我說,雨凌微接案子從不問青紅皂白,只看代理費多少,沒想到還真是這樣,黃啟名給了你多少好處”
“沒想到張大律師對我印象還蠻深刻的,可惜我卻沒聽說過張大律師的風采,至于黃啟名給我多少好處,我若說是免費你信嗎”
有一刻的停頓,張名滔深深的看著我,眼中的鋒芒一閃而過,什么也沒說扶著還在低聲哭泣劉玉芬往外走,在擦肩而過后停住了腳步,“還記得自己曾經說過的誓詞嗎,還知道自己是一名保護法律尊嚴的律師嗎?”
我微轉過頭:“法律的尊嚴就在于當事人的律師能為他盡全力贏得勝訴,哪怕他是十惡不赦”
張名滔寬闊的后背明顯動了一下,卻什么也沒說,扶著劉玉芬繼續向外走,逆向的陽光為他鍍了一層金邊,我不知道他眼中的正義是什么樣的,也許是我從來都遙不可及的吧。
“一個無名小律師也敢這么囂張,雨律師您說是不是”黃啟名走上前一臉的諂媚”
我看著他突然覺得胃里忍不住的翻騰,仍淺笑著說:“魁魅魍魎而已,不過黃老板出去可要小心些,畢竟白天也是會打雷的?!辈焕頃娙膛瓪獾狞S啟明,轉身朝停車場走去。
“黃老板再見,有時間請您吃飯”身后的李夜熙似是在替我圓場,說了兩句客氣話便追了過來,:“薇姐你別跟那種人生氣,不值得”
倏的停下腳步,轉過頭打量著李夜熙,雖知道他說的那種人是不包括我的,但我卻明明就是他說的那種人,唯利是圖,自私自利。
李夜熙被我看的有些不安,不知所措的笑了一下,“怎么了薇姐,是我說錯什么了嗎”
我微笑著搖頭,突然想起李夜熙剛來泰升時的樣子,那時候的他特別容易害羞,一有女生跟他說話就會臉紅,是那種連脖子都會紅的害羞,整個泰升的女生都跟發現寶似的驚喜,每天都以他取樂,可時間不長,李夜熙就將臉紅的本事忘光光了,在女生中當然的也就失寵了,到現在也只保留了些靦腆,不得不說人的變化真比化學實驗還精彩。
“熙熙,我下午就不回所里了,你自己打車回去,將今天庭審的經過跟劉頭說一遍”打開車門回頭交代李夜熙。
“你去哪啊薇姐,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你回所里吧?!?/p>
半小時侯后回到住的地方,一進門便散了架似的倒在沙發上,大面落地窗投射進來充足的光線,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寬闊的客廳里除了幾樣必要的家具沒有一件多余的擺設,轉頭時無意瞥到桌上幾頁散亂的資料,正是昨天韋德燦交給我的。
散亂的資料中間一張打印的剪報格外顯眼,上面的黑色標題是“鴻杰盛世獻愛殘孤兒童?!睒祟}下黑白色的照片里,一個女人和六七個孩子圍坐在一起,一邊打著拍子一邊唱歌,看向孩子的眼光里閃耀著深深的慈愛。